南漳人的夏天，总离不开一壶“三皮罐”。今天，我们一起品读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王道勇的美文《我的海棠情结》，品味那独特的“三皮罐”茶香，感受那份深沉隽永的海棠情结。
HAITANG
我的海棠情结
作者：王道勇
一个星期天回家，刚踏进门槛，鼻间就嗅到满屋都氤氲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一种穿透肺腑沁入灵魂的木叶清香。对于这种气味，我是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是海棠叶的气味。因此，我急忙上楼，只见堂屋楼上，整个楼板上果真铺着厚厚一层海棠叶。
我拿起靠墙边的笊筢，把厚厚的海棠叶普遍翻覆一遍。于是，海棠叶的气味更加浓郁。
“一回家就帮忙翻覆三皮罐呀？你怎么知道我把叶子弄回来啦？”也上楼的父亲微笑着问我。
“这气味我太熟悉了，打交道几十年了，闭着眼睛就知道是三皮罐的味道。”
“也是，你妈种的这棵树，真是我们家的摇钱树，为家庭做了不少贡献。今年雨水充足，夏天我采摘了一百多斤，秋里估计又能采摘一百多斤，一元钱一斤，也是几百元收入呢！”
看着父亲说话时脸上的一道道沟壑，像绽开的花儿一样，关于三皮罐的记忆渐渐充溢我的脑海。
父亲嘴中的“摇钱树”其实就是海棠红，也叫湖北海棠，“三皮罐”就是湖北海棠的叶子。
这棵海棠红是包产到户后（1980年）母亲种在岗子上分给自己的责任田边的。
据母亲讲，当时田边是个沙坡，母亲害怕沙土往下溜，就准备栽几棵树好挡土，于是就在自己家的柴山上挖了四根指头粗的山茶树，哪想，四根只活了一根。
不经意间，四十几年过去，当年的这棵指头粗的山茶树竟长成了茶壶粗的老树。且树形较好，羡煞了不少人。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海棠红在家乡又称山茶树、野茶树，是一种粗生粗长的树木。它从不嫌弃贫瘠的土壤，只要成活，纵然在石缝、沙砾上也能顽强地生长。在家乡，这生命力极强的海棠红树是极受人们宠爱的，不仅仅是它的名字有“红”字，预示着生活“红红火火”，更是因为它的欣赏与药用价值。
一朵海棠露春芳，一树海棠春满堂。吴潜在《海棠春·已未清明对海棠有赋》中写道：“海棠亭午沾疏雨。便宜饷、胭脂尽吐。”确实是，海棠红树每年清明节后开花，花期可以延至谷雨前后。海棠花是先长足了叶子后才开花的植物。阳春三月，叶芽先后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钻出来，先是淡红的，后来便越来越绿，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格外亮眼。
海棠花开春意浓，涂抹新红片片娇。初开的海棠花朵，像个涨红了脸的小姑娘，悄悄地从绿叶后探出头来，显得格外别致。
“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特别是在谷雨前后，迎来它的全盛期，淡白的海棠花迎风招展，如同梦中的童话一般，不炫耀、不张扬，没有惊艳的颜色，没有夸张的外形，像一位身着淡白素衣的青春少女，淡雅、清纯、朴素，自然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令人恨不得张开双臂贪婪地吸吮着那芳香四溢的香气。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对海棠也是十分钟爱，有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词：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说的是，李清照问女丫鬟，海棠花经过一夜的风雨，现在怎么样了。木讷的丫鬟就随口说，海棠花还不就是海棠花，没什么变化。
李清照回了一句，应是绿肥红瘦。经过一夜风雨，花儿被吹落了不少，叶子沾了水珠，看上去红色的花变瘦了，绿的叶子变肥厚了。
李清照的自问自答，显得妙趣横生。
古人最欣赏的状态是“花未全开月未圆”，因为这是人生的最好季节，花开了马上就要凋谢。但对于海棠红，人们却急切地盼着花谢。只有花谢以后，海棠红叶才能疯狂生长。
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不仅海棠叶好看，特别是在嫩叶的时候，揪一匹拿在手里，香味扑鼻，味道清润。它还是一味茶饮，俗称“三皮罐”。
我的海棠情结
（图片由AI生成）
“三皮罐”没有大红袍的珍稀，没有铁观音的名贵，没有茉莉花茶的馨香。老辣的枝叶经过简单的晒干，收起便是了。虽说蓬松得一如杂草，但它始终散发着纯粹的植物清香。
“三皮罐”沏泡也无需繁杂的工序 ，它一般不单独用玻璃杯泡，弄一个土茶壶。当把烧开的山泉水倒入壶中，壶的浑身便散发出蒸蒸热气。茶叶与开水同时放进壶里，置放茶叶的多少按乡下过去常用的在柴灶上烧水的土罐计算，一罐放上三皮（当地方言里叫“皮”，有片、个的意思）即可，这也就是“三皮罐”这一称呼的来历了。少则淡而无味，多则对味道有损。随意放入适量的枝叶，连同泡茶时的心情，然后再用滚沸的水徐徐注入即可。那慵懒的身姿先是随水漂浮，上下来回地打着转儿，再像生命复苏一般地慢慢舒展开来，随后又渐渐沉入杯底，悠然地躺着，让干枯已久的心灵尽享滋润。于是杯中的水也渐渐染上了沁人心脾的黄绿，其汤色棕红清亮，口感清冽甘甜，由淡而浓……
三皮罐经过沸水的洗礼有了灵性，在碧波荡漾的茶汤中缓缓释放出原始的芬芳。炎炎夏日，水雾氤氲间，淡然的草香气息一丝丝地弥漫开来，让人恍若置身于莽莽荆山百花盛开的清香中，有着露滋野花淡淡的味道，和着晨雾，晚风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如果你颇富诗意的赏闻，便足以使你的心境变得清澈起来。似乎整个生命也随之摆脱了烦嚣与浮躁，走向超然的极致。
（图片由AI生成）
小口慢呷杯中三皮罐茶，一股淡苦的清香萦绕着整个人的身心，宛如清泉润泽，又如晨露洗心。海棠红叶的芬芳在体内姗姗游走，带着清新自然的气息缓缓滑下，直让人荡气回肠。细品山茶的清苦，虽自口而入，但山茶的露汁却能浸润到人的心田。特别是在夏秋的夜晚，将茶壶端到室外，承接夜露，第二天再饮，生津止渴，真可谓是“茶可医俗”了。
喝一杯三皮罐，在这缓慢品尝的过程中，既解了渴，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溢在心头。
但在家乡，很少有人这样浅尝慢饮三皮罐茶，大多是泡一壶在家冷着，等外出干活回家以后，就着大汗淋漓倒满杯狂饮，以此解除暑热。
人们之所以钟爱三皮罐，是因为成熟的海棠叶片中，含有茶多酚，黄酮类化合物及K、Ca、P、Zn、Mg、Mn等多种矿物元素，具有生津止渴、补脾健胃、抗菌消炎、耐缺氧、抗疲劳、降血糖等多种药理保健作用。其主要化学成分根皮苷（pnloridzin）是治疗糖尿病的良好药物，还有降糖、降脂、抗癌、美白等作用。
我读初二下学期的时候，那是在1988年的夏天收获玉米的时节，我每天手脚酸软，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想做，也无力做，人显得懒洋洋的，读书也无精神，更是吃不下饭，有时还胸胀，肚子有时也有些轻微疼痛。父亲说我得了“懒黄病”。现在想来，这种病其实就是暑热烦渴所致，应该是在正午帮助父母砍玉米秆出汗过多，加上那时学业繁重，我常熬夜读书，精神非常紧张而劳累，免疫力下降，因此更容易患上。我还清晰记得有一天下午母亲叫我背一个背篓去自家那块边角地收获玉米的情景，那是正午时候，太阳很是强烈，我却光出虚汗，瘫软无力，只能无奈地蹲在田里很费力而缓慢地刈割着一根一根的玉米秆，幺婶娘去田间做活，从附近的田埂上走过，还笑着说了一句：“哼，勇子才安逸呢，蹲着砍玉米秆！”我无力地“嗯”了一声，似乎还说了一句“没劲呢”。这种状况大约持续了一两周，家里人也有些心焦，因为家里没有钱，就没带我去医院看病，父亲打听到一种治这病的偏方，就是用三皮罐泡水喝，能生津止渴、养肝和胃。
父亲便立即从我家这棵海棠树上摘回一些叶子，放在清水里一次又一次地淘洗，洗净之后，不顾炎热，放在簸箕里暴晒。不过几天，那叶片便干枯，父亲便用它泡水我喝，渐渐地我的这种病便好了起来……
（图片由AI生成）
海棠的果子是红红的，状如酥梨，大若樱桃，味甘而微酸，具有活血、调经、解毒、清热、利水等多种功效，主治妇女不孕、感冒风热。每到夏末，海棠果成熟，因海棠树一般不高，嘴巴一张就能吃到，至今回忆起这段趣事，海棠果的酸甜味道都能让唇齿间分泌出口水，好不惬意。
每到海棠花开，饱经风霜、头发斑白的母亲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酒窝里有一盅生活的美酒散发淡淡的香气。
也是，我家那棵令人羡慕的海棠树就是母亲栽的。虽然树身布满累累伤痕、重重斑迹，但躯干却如钢似铜、不屈不挠。
关于海棠的知识，母亲多少还是知晓一点儿的。她告诉我：海棠树也叫“多利树”，的确是一种利好多多的树木。在荆山人的习惯中，它一般种在房前屋后，而不植于厅堂前两侧显山露水，也不需要施肥上粪，它喜光，耐涝，抗旱，抗寒，花蕾粉红、花开粉白，花梗细长，小果红色。只要种活，它只有一生的奉献，别无所求。它一般都一本多干、笔直挺拔，虽不像苹果树那样婆婆娑娑，却叶、花、果与之极为相似，只是比苹果小了许多。
母亲读书不多，却把这株海棠看得高贵。确实，它不以娇恃宠，虽昂首朝天，却从不低眼看人，它矜持的微笑永远饱含着款款深情。遇微风，它温柔地点头；逢雷暴，它昂首以对。它不以晴空而喜，不以阴霾而悲。它烈日遮阳，雷电拦雨，无论贵贱，一视同仁。因此，我家的这棵海棠树，虽然有许多人慕名来购买，但父亲和母亲一直不卖。我也曾想把它从那个沙坡岗移植到家门前，可母亲说，就让它在那里自由地生长吧。
母亲的一生也像极了这三皮罐。年轻时她也婀娜多姿，青春靓丽，就像一树极美的海棠。有了我们后，她种田开荒，早起晚归，勤扒苦做，化为这神奇的三皮罐，虽然杆黄叶枯，不再靓丽，却用自己的血肉哺乳养大了我们。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喝的茶叶种类也越来越多，父亲的大茶缸也换成了高级保温杯，特别是在忙夏，父亲依然对三皮罐情有独钟，每每谈及，父亲总会挂在嘴边念念不忘：“还是三皮罐好喝、解渴……”我知道，对父亲来说， 喝三皮罐不仅是一道消暑的茶饮，更是一种情结，一种念想。
后来我走上了讲台，生活中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如意。每每此时，也便会特别想家。父亲很是会察言观色，在我眉头深锁时，他总会泡上一壶三皮罐，和我对饮，还不经意地说：“人的一辈子就像这壶三皮罐，要在淡淡的苦涩中品味出那一丝甜味。”看着三皮罐在晶莹剔透的茶汤里慢慢地浸润，慢慢地沉淀——我感觉人生的旅程还真如这三皮罐茶一样，起起落落，平平淡淡，心里也就格外敞亮和自在。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现在的人大多喜欢直接饮用瓶装的纯净水。纯净水虽然简单，但没有三皮罐解渴，没有三皮罐解馋。每每在遇到一些烦愁的事时，我都喜欢泡上一大杯三皮罐茶，不是为了解渴、解馋，而是想用这浓浓的乡味把自己填饱。
更为奇特的，我家的这棵三皮罐树，前年居然开了两季花，春季开花后，父亲把叶子摘回家晾晒后，被小商贩上门收走。可在十月中旬，竟又再次开花，为此，父亲很是不安，打电话给我。我从网上查了一些资料，告诉父亲：这种现象正常，海棠在秋天是可以开花的。在生长过程中，这种植物可以在一年中开花两次。由于春夏气候干燥，部分花芽可以推迟到秋季在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条件下再次开放。
听了我的解释，父亲没再说什么，但我知道，这种特异的现象还是很少见的，于是在那个星期天，我骑车回家，专门看了我家的这棵海棠树，是真的开了花，但花朵花瓣较小，也没有春天的艳丽。
为此，回校后我还写了日记：草木逢春当茁芽，我家海棠开浓花。人间奇事知多少，秋月再开独我家。
大约过了月余，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三叔因喝酒过量后不慎从坎子上摔倒下来。”我急忙赶回家看望三叔，事后，父亲单独把我拉到一边，说：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
也真是，三叔自那次摔倒后，身体越来越差，竟在冬月去世。
为此，父亲甚是哀伤。说来也怪，我家的这棵海棠树也就只那一年开了两次花。也正是如此，使我对这棵有灵性的树更加看重，彻底打消了要卖掉或转回家的打算，并决定让其一直自由自在地生长。
如今，正值盛夏，风吹树叶，树叶在鼓掌；雨打泥土，树叶在疯长。微风轻拂，海棠叶摇曳着身姿，发出飒飒的声响。父亲和母亲过段时间就把海棠叶采摘回家晾晒，等着商贩上门收购。也是，我家的那棵海棠红，初春，萌芽枝头，零星红叶；暮春，棠花明媚，鲜艳似锦；盛夏，枝叶疯长，回报家人；寒冬，铁杆虬枝，苍雄古朴。古艳留千载，清芬入万家，每每喝到三皮罐茶，我家的那棵海棠红就会在我的脑海摇曳，那种情愫，就如盛夏喝三皮罐茶一样，不仅解渴，味道还悠远悠长。
作者简介
王道勇，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有300余篇（首）教学论文、教育随笔、小说、散文、诗歌、寓言散见国家、省、市、县刊物及网络。
来源：南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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