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整理书房，偶然翻到一本《山家清供》，线装的，纸色微黄，翻开来便有一股淡淡的墨香。这是本二手书，先前的主人用娟秀的字迹在扉页题了“岁寒三友”四字，还盖了一方朱红小印，印文是“闲云野鹤”。书页间夹着的几片风干桂花，虽已褪色，却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让人不禁想象：前主人是在怎样的秋日里，一边品读此书，一边将新摘的桂花夹入其中。
虽未翻阅过，但早已知晓这本古籍是闻名遐迩的“古代美食经典”。本想从中寻些新奇菜谱，谁知翻开书页细细品读时，竟像坐上了时光机，一头扎进了千百年之前的美食画卷里。林洪笔下记载的“梅花汤饼”“桂花粥”“牡丹生菜”等花馔，字里行间不仅记录着烹饪之法，更透露着古人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那些看似简单的食谱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场景：雪夜里围炉煮茶的温暖，春日里踏青采花的欢愉，秋日里赏菊饮酒的闲适。
以花入馔的历史源远流长，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懂得将四时花卉化作盘中珍馐，让寻常饮食也染上诗情画意。从《诗经》里戍卒“采薇采薇” 的吟唱，到《离骚》中屈原 “餐秋菊之落英” 的高蹈，先民对草木滋味的探寻，早已埋下花卉入馔的风雅伏笔。陶渊明东篱采菊，将隐逸情怀化作盘中清欢；王维隐居辋川别业，以菊花为馔款待友人，让花朵从诗行落入人间烟火。
等到宋代，花馔更是绽放出鼎盛风华。汴梁食肆飘来“梅花包子” 的甜香，面皮浸着梅汁，梅花猪肉馅隔着蒸笼便引人垂涎；临安城里，“菊花糕” 在重阳佳节绽放，糯米与菊瓣巧塑成花，将时令之美化作舌尖滋味。大文豪苏轼也是美食行家，花馔经他打造更显别致。在定州，他依松古法，将松花、槐花、杏花与米饭共酿为松醪酒；“酥油煎牡丹” 更是一绝，牛乳酥油锁住牡丹娇艳，煎炸出酥脆诗意，尽显生活即艺术的浪漫。明代高濂于《遵生八笺》详述四季花馔，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也为花馔设了不少篇章。这些文人雅士用笔墨与巧思，将饮食升华为与自然对话的美学，让千年花馔风雅流传至今，如暗香般始终未绝。
直到今天，当我们细数各地的特色吃食时，会发现古人的智慧依然在舌尖绽放。云南的鲜花饼，以玫瑰花瓣为馅，外皮酥脆，内馅的糖渍花瓣裹着晨露香，令人仿若置身初夏花海。绍兴的桂花酒，给予金桂与酒曲在陶瓮中相拥沉睡的机会，待开坛时，酒液浸满桂蕊的金黄，馥郁香气如江南的秋雨般缠绵。轻呷一口，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还有那宴席上常见的菊花茶，以菊花泡制，汤色澄黄，清香袅袅，入口微苦回甘，不仅能舒缓秋燥，还能让人在茶香中感受淡雅意趣，待舌尖漫上菊香，恍惚间连热气都沾着陶潜篱下的淡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桂花糖藕，恰似吴侬软语般甜糯温软。九孔藕小心塞满糯米，与桂花蜜同入瓦罐，在文火上煨足半日光阴。直到暮色漫进厨房，才熄火放凉。竹刀轻切时，糖汁牵出细细金丝，再撒落新鲜桂瓣，淋一勺稠蜜，咬下时，糯米的绵密与藕肉的清甜在齿间缠绵，温润甜香。至于广东的菊花鱼羹，是最见刀工的。将刚片好的鲜活鱼片，与菊花同烹，清香裹着鲜味漫上舌尖，分明是把岭南秋日的灵秀熬成了一盅清鲜。
不必穿越回古代，也不必下馆子。花馔的魅力，终究要亲身体验才能领会。这个春天，我学着古人采撷槐花，在城郊的槐树林里，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采摘新鲜的槐花。回到家后，我们将槐花洗净，与面粉、鸡蛋和适量清水调成面糊，在平底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当香气四溢的槐花饼出锅时，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甜美的花香。这简单的制作过程带来的快乐，胜过任何高档餐厅的美食体验。
还有某个周末清早，我一时兴起，打算按书中记载，动手熬制《山家清供》中的梅粥。城中难寻新鲜梅花，只购得一包干梅花。制作时，我特意选用山泉水，小火慢熬，看着米粒在水中舒展，干梅渐渐恢复生气，在水中绽放出淡雅的粉色。白粥染上淡淡的粉色，梅香氤氲，虽滋味清浅，却让人想起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里，我们总在狼吞虎咽间，忘了细品食物本味。这一碗梅粥，倒让我找回了久违的饮食之趣。
如今，我在阳台种了玫瑰、茉莉、菊花和薄荷，四季都有花开。每日侍弄这些可食用花卉，倒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花开时随手采撷入馔，虽不比古人讲究，却自有一番野趣。
春日的窗外玉兰正盛。偶然落到窗边一瓣，我捡起细嗅，忽然想起苏轼酿松花酒时，是否也有过这般沉醉？玉兰树下，几个孩童正在捡拾落花。他们或许不懂什么花馔之道，却知道把最美的花瓣夹进课本里。就像多年前那个在《山家清供》中夹入桂花的人，就像此刻站在窗前的我，原来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续写着这本永远未完的“食单”。而岁月馈赠的浪漫情书，就在这一粥一饭、一花一味间悄然铺陈。
壹点号一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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